Eternal Summer

船上没有人开口说话。
他缩在角落里，尽力用破旧的斗篷裹住自己，可海风还是毫不留情地灌进他的骨头里，让他牙齿打颤、浑身发抖，仿佛回到了九岁那年，躺在莫甘娜的房间里，受了伤、无路可逃，烧得神志不清时一样。
窗外的广场上，他的守护者被卫兵按到刑台上动弹不得。他看不到行刑的场景，但斧头落下的声音像一柄真实的利刃沉重地挥下，割断他的皮肤肌肉血管骨骼，痛得他尖叫出声，猛地一抖从梦中醒来。

他仍然在船上，坐在俘虏中间，五月的夜风依旧冰冷，月光从萨克森人的剑刃上反射过来，熟悉的冷光。没有人看他一眼，也许那声尖叫只存在于他的脑海中，就像他说的大部分话一样。他紧了紧斗篷，默默庆幸自己早已习惯于不发出任何实际的声音。他可不想引来萨克森人守卫的注意。
在德鲁伊营地里，他几乎从来不用开口说话。心灵感应比说话方便得多，既不受距离的限制，又免去遭人窥探的麻烦。但凡有一点魔法的人都能与他不出声地交流，而在九岁那年路过卡米洛之前，他从不需要亲自与不懂魔法的人打交道。族长说他是命运之子，因此他的特殊反而成了理所应当，无论长幼，大家也都把他的沉默看作命运之子应有的神秘——毕竟命运不语，至少不会明白响亮地昭告天下。
这样算来，第一个听到他像个再平常不过的少年一样，驱动着自己的唇舌发出声音的，竟是以迫害魔法师闻名的卡米洛的王太子。金发青年手中的利剑在幽暗的地道尽头闪着冷光，追兵的影子被远处的火把放大，扭曲地爬上石墙，像要从墙上爬过来把他攫走的恶魔之手。他的追兵原本的领袖却举着剑挡在他身前，遮蔽了墙上扭曲拉长的黑影与盲目的敌意。月光下飞驰的马背上，青年的心贴着他的肩背疯狂地跳动，毫不设防。他转过头去，视线沿着对方颀长的脖颈线条一路向上，卡米洛的王子终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垂下眼睛来朝他微微牵了牵嘴角，蓝眼睛里一刻都没有放下过仿佛身处战场般的警觉与锐利。不同于莫甘娜洪水般翻涌的关切，也不同于梅林带着犹豫的怜悯，亚瑟的眼睛与心跳像是一场风暴，迅捷、干脆、风驰电掣，席卷过境时让人站不稳脚跟，好像瞬间迷失了足下的土地。当然，这可能只是因为他们的确在飞驰，在逃亡，没有任何停下来思考的余地。
直到他回到了熟悉的族人中，亚瑟的马蹄声消失在遥远的林间，他才能够慢慢开始思考这个原本最危险的敌人怎么会突然成了他最坚定的守护者。与他同样拥有魔法的梅林差一点弃他不顾，而没有一丝魔法、原本负责搜查并逮捕他、还有个对魔法深恶痛绝的父亲的亚瑟却留在了他身边，拔出剑来挡在他身前。他不明白亚瑟为什么要救他，就如同他也不明白梅林为什么不信任他。

船身猛地一颠，萨克森人开始叫喊。他听不懂那种粗砺的语言，却本能地感到危险。船上的俘虏不安地骚动起来，换来萨克森人更尖利的叫嚷。一片混乱中他只能捂着耳朵躲在角落，然而总有人想借机脱身，只可惜那人还是没能敌过萨克森人手中的利刃。温热的血和残缺的肢体劈头盖脸地浇下来，这一次他是实实在在地叫出了声，海水也呼啸着回应了他的恐惧与愤怒。木板瞬间碎裂，汹涌的海水像冰冷的火舌吞噬了他们的小船。
他终究还是没有淹死在海里，族长所说的命运显然不应止于一艘不幸沉没的战俘船。萨克森人把他从岸边捡了回去，同时被捡回去的还有一个叫做卡拉的德鲁伊女孩。这些萨克森人没有一丁点魔法的血缘，他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座荒山的顶峰徒劳地寻找一星人居的灯火，但夜幕降临之后，唯一亮着的还是只有他自己手中微弱的烛光。

萨克森人从没问过他的名字，或是问了但他听不懂。他在脑海中再怎么呼喊也冲不破这些不懂魔法的蛮族心中沉默无声的高墙，于是他不得不慢慢学会驱使自己的声带，让一个个音节滚过唇齿的屏障掉落到空气里。一开始他颇不习惯，简单的话语本可以毫无障碍地从他心中传达到另一个人心里，而现在则必须像个疲惫的旅人般披上斗篷，沿着心口之间那道蜿蜒的长路跋涉而过，然后再趟过对方的耳朵，终于到达对方心里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他不禁回想起记事以来他第一次开口，用真实振动在空气中的声音报出自己名字的那次。卡米洛那个好心到不可理喻的王子站在月光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我的名字是莫德雷德。”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哪怕跋涉再远也不会辨不出原本的意义。
“祝你好运，莫德雷德。”
对方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声音听起来却近得不可思议，仿佛他们还在马背上，肩背紧贴着胸腔，能通过肌肉骨骼的翕动切实地感受到那些语句。而他的眼睛告诉他：他们之间隔着空气、月光、好几尺的距离、魔法的秘密与他当时还一无所知的命运。